各位紅館計畫的朋友們:

  前日參加「賀劉述先教授七十秩慶」研討會,茶敘時聊到宋明理
學期末報告的內容,有一部分是關於「道德與習慣」的討論。應孟芩
之邀,將這篇短文與大家分享。先前《殘障文學報》刊出〈哲學與詩
──文本的對話上〉一文,本來我對這個問題有些興趣,但是因為當
時實在太忙,只寫了幾段心得就擱下。現在也一併附在信後,給大家
參考。

  朱子的修養工夫是不是習慣,仍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。牟宗三先
生認為朱子的修養工夫完全是外部的,所以只是習慣而非真正的道德
行為。唐君毅先生則認為朱子的修養工夫有內在的根源。由於我不熟
悉朱子的文獻,所以目前還無法做出回應。倒是「習慣是不是道德」
這個問題,值得我們想一想。在這篇文章裡,我將借用唐先生的哲學
,嘗試回答這個問題。我不知道問題有沒有充分解決,如果文章有疏
漏之處,並不是唐先生太差,而是我的學力不足,這一點是要先聲明
的。

  記得宋明理學的某堂課,同學曾經舉出一個有趣的例子:某甲在
公車上看到老人,心生讓座的念頭;但是由於太懶,打消了這個想法
;繼而又覺得如果不讓座,一定會遭受別人的批評,於是起身讓座。
在這個故事裡,甲是不是做了道德行為?或者說甲的行為合不合乎道
德?我想這個例子,可以做為我們思考的起點。

  依照牟先生的看法,甲在故事裡所做的,並不是道德行為,只是
習氣所引生的反應罷了。因為甲之所以讓座,並不是由於良知的顯現
,而是顧慮到別人的批評,是基於他的好名心。就我的理解來說,牟
先生是從人的良知顯現與否,去判斷他的行為合不合乎道德。人的良
知如果顯現,他必然會自覺到良知的存在,此即「逆覺體證」之義。
所以人如果不肯認良知,他的行為就不可能是道德的。

  問題就在這裡。牟先生對於道德自有他判斷的方式,但我們卻不
一定要將道德侷限在「良知的顯現」這個範圍中。由良知發出的道德
行為,自然是很高明的。但是良知不顯現或我們不自覺到良知存在的
時候,所做的行為未必是不道德的。在「完全的道德」與「完全的不
道德」之間,有無數的模糊地帶。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好人與壞人,
人通常是神魔混雜的存在。何況「完全的不道德」存在與否,仍是一
問題。記得我在讀書會講過,唐先生肯定人的一切行為都是道德的,
因為人的行為都是良知的發用。即使是惡的行為,也只是良知的另類
表現,並不是良知消失了。所以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,佛教也講
一闡提可以成佛。真正的問題是對人之行道的境界有一高下的判定,
而在某個層次以上是道德的。

  本文不擬對人之行道的境界一一討論,只以前述的故事為例。依
照現代心理學的觀念,善的需求高於名的需求,名的需求又高於生理
需求。所以甲的意念是從善的層次下降到生理層次,再從生理層次上
升到名的層次。甲的行為雖然不是良知的顯現,但仍是道德行為。像
這樣的例子,可名之曰「不自覺的道德行為」。這個詞很難了解,既
然是不自覺的,又如何能說是道德行為呢?這只能說好名心是良知的
曲折表現,既然是以良知為根本,那麼它也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。這
裡我們可以進一步問:在這個例子裡,好名心所引發的雖然是道德行
為;但在其他情況下,好名心仍可導致不道德的行為。我們應該如何
判斷,哪些好名心是好的,哪些好名心是不好的呢?這不能從良知顯
現與否來判斷,因為站在好名者的立場來看,他並未自覺到良知的存
在,故也沒有顯不顯現的問題。他只能說好名心愈趨向悠久、廣大、
高明愈好,反之則不好。比如流芳百世,既悠久又高明。這裡的好或
不好仍是程度上的差異,不是A與非A的關係。尤其廣大一項,是社
會據以判斷道德與否的標準。以上述的例子來說,甲讓座是為了博得
他人的讚美,但不影響老人的名聲。試想老人如果也為了博取體貼的
名聲,而對甲施以讚美。那麼即使出發點不是良知,老人的行為也可
說是道德的。因為老人既照顧到甲的名聲,也照顧到自己的名聲,廣
大是從這裡說。但是這種道德觀是不夠的,因為這只是好名心的悠久
、廣大、高明,尚未超出好名心之外。這是以社會評價為道德,不是
以道德為道德;是他律道德,不是自律道德。若要以道德為道德,仍
然必須以良知為準則。站在儒者的立場來看,雖然好名心的價值是良
知所賦予,好名心的悠久、廣大、高明,亦是依於良知的悠久、廣大
、高明,但是良知畢竟不是好名心,不為社會評價所限。在某些情況
下,必須被社會憎惡、毀謗,才能完成道德行為,這就不是好名心的
道德觀所能解釋的。

  由以上的討論可知,好名心乃至一切習氣,雖然不是良知的顯現
,但在某個意義下,仍可說是道德的。習氣之所以為惡,是因為它限
制了人的心靈。如果一個人有好名心,他對任何事情都會從名的觀點
去看,無法跳脫出來。但是其他人不一定抱持相同的觀點,雙方就必
然產生衝突。由所好的名來看,名都是在經驗中,都是如幻如化。名
之不能永恆存在,就構成了名的限制。由好名之事來看,則必有好名
心與所好的名,此二者即構成主客之分裂,以主體佔有客體。此分裂
亦是好名之事的限制。好名之悠久、廣大、高明,乃是人之心靈力求
超越的表現,但這種超越是在有限中超越,尚未進入無限。唯有回到
吾人生命心靈之自身,才是真正的無限。

  上述所說的種種,我相信牟先生也會同意。只是因為牟先生太強
調良知顯現與否的問題,無意間可能忽略了生活世界的省察,而這正
是唐先生學問的精彩之處。如以上所舉的例子,便是生活中會遇到的
實際問題。本文所提出的觀念,大家可以參考《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
》之「道德實踐境」,與《人生之體驗續編》第一篇「俗情世間中之
毀譽及形上世間」的說明。希望未來能將唐先生的學問發揚光大,真
正去處理個人生命的病痛,則牟先生之後的儒學發展,必定有一番新
的氣象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毅鳴敬上

附:《殘障文學報》第一○○期之回應(部分)

  偶然間瀏覽《殘障文學報》網站,訝異地發現最新一期的電子報
,有我的名字出現。既然雅評對這個問題有興趣,正好趁機談談我的
看法,提供大家參考。首先要說明的是,相關討論是由康自強學弟在
「宋明理學」課堂上提出的,我只是在讀書會重述而已,不敢掠人之
美。嚴格說來這個問題應是「道德與習慣之關係」,而非「道德與好
習慣之關係」。因為我們如果先肯定習慣是好的,便不會與道德衝突
,而可以說是良知的發用。但牟先生批評的重點,正是在良知未明察
的情況下,習慣會流於惡而不自知。所以我們不能先肯定習慣是好的
,而必須先對習慣的好壞做一判斷。以下我將從人性論的角度,試著
解決這個問題。

  首先我想對習慣的起源做一詮釋。傳統將人性分為義理之性與氣
質之性,義理之性即是人的良知,這是人人都相同的。氣質之性則因
人而異。人無論是知或行,都一定會受到氣質之性的影響。因此本心
雖然人人相同,所知或所行卻有很大的差異。但人又與禽獸不同,所
以雖然所知或所行有差異,卻都是良知的發用。人感知外界的事物之
後,便會順著個人的氣性,選擇自己認為有價值的行為。如此行之又
行,就變成了習慣。一般的情況下,人都是順著氣性去表現良知,如
我有某方面的才能,我就盡量發揮這項優點。因此由「良知順著氣性
做判斷」這一點來說,習慣仍然有相當的合理性,並非如牟先生所講
的,逆覺體證以前的習慣,都不是道德行為。

  當然習慣有可能是善的,也有可能是惡的。之所以會有惡的習慣
,我認為是人處在社會中所致。如林師安梧所講的,一個人處在深山
裡,就沒有道德的問題。正因為人的氣質之性不同,彼此有矛盾對立
,而人與人又必須生活在同一個場域中,所以才會導致習慣之間的衝
突。換句話說,並不是習慣本身有問題,而是人誤將習慣「相對的合
理」當成「絕對的合理」,以自己的習慣為唯一標準,去排斥別人的
習慣時,才出現了問題。這時就會出現一個弔詭的命題:當心靈能超
越原有的習慣,了解習慣仍有不足之處時,才能保住它的價值。這有
如道家言「作用的保存」,但道家所依的是虛靜心或觀照心,此處所
依的是良知或道德心。

  傳統的說法是以良知來察覺習慣的善惡。良知判斷為善,習慣便
是善的;良知判斷為惡,習慣便是惡的。這種說法並沒有錯,但似乎
有些籠統,因為良知是不可捉摸的,所以人很容易將個人的好惡當成
良知的判斷。我以上所說的,則是希望由「了解習慣的限制」,顯示
心靈的超越性,如此較能確定習慣是否出於良知,使學者更有著力處
,但也不違背良知學的宗旨。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YangWenl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